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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諜畫——繪畫的特殊功用


在相當一部分古畫裏,其繪畫功用未必是一般的藝術欣賞品,在它的背後,也許會潛藏着許多不爲今人所知的玄機,特别是一些與曆史事實相關的繪畫,它既是繪畫的曆史,又是曆史的繪畫,挖掘出深藏于其中的曆史底蘊,還原繪畫曆史的本來面目,揭示出古代畫家的創作心路和繪畫用意,深悟其中除藝術以外的曆史内涵,也是藝術史研究不可回避的課題。本文選自故宮博物院餘輝老師的《了不起的中國畫:清宮舊藏追蹤路》。特此轉載,以飨讀者。

宋代諜畫
繪畫的特殊功用

文 / 餘輝

諜畫的産生


古代畫家以戰争故事爲題材入畫,可謂屢見不鮮,但以圖畫爲戰争作軍事準備的事例卻鮮爲後人所知。諜畫的描繪對象主要是敵方重要的軍事将領和地形及鞍馬、裝備等,因而它所涉及的繪畫題材主要是肖像畫、山水畫和人馬畫。諜畫的特殊功用是奉旨幫助本國的帝王或軍事長官對敵國采取某種政治手段或軍事行動,它是一種特殊的宮廷繪畫。對此,我們應當重新認知并闡發其特殊功用。最早關于諜畫的記錄是關于肖像畫的特殊作用。

諜畫的曆史源頭不晚,早在北宋與南唐對峙的時候,雙方就已經非常娴熟地利用肖像畫達到戰場上達到的目的,都是在開戰之前通過觀察敵方軍事首領的模樣來了解他的内心。當時北方戰亂叠起,遼大同元年(947),遼太宗耶律德光滅了後晉,後晉的宮廷人物畫家王仁壽、焦著、王霭等皆被遼軍擄走,趙匡胤滅了後周建立大宋後,在繪畫方面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遣驿使赴遼國索要這三位畫家,隻剩下王霭一人了,另外兩個都死了。據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三載,宋太祖急于得到他們的目的除了要畫祖宗像和自己的肖像之外,更有特殊的使命。王霭被宋太祖授予圖畫祗候,派他到南唐悄悄地畫那兒的将領齊丘、韓熙載、林仁肇的肖像,回來後,太祖很滿意,升他爲翰林待诏。原來,宋太祖通過觀察敵國首腦的肖像來了解他們的氣質、心态、才氣和能力,以便最後決策。

宋初的時候,“諜畫”還是宋太祖的離間手段,以達到借刀殺人的目的。北宋将南唐猛将林仁肇視爲南下滅唐的主要阻礙,幾次要搞掉他都未成。據《續資治通鑒》卷七載,趙匡胤設計,暗中獲得了林仁肇的畫像并懸挂在一間空空的館舍裏,有意讓南唐使臣看到這個豪宅,陪同的宋臣說林仁肇早已暗中歸順了,這座館舍就是他的,要是不信的話,他的畫像就挂在那兒哩!南唐使臣果然看到館舍裏挂有林仁肇的畫像,回國後立即禀報李後主,後主李煜真以爲愛将林仁肇已暗降宋軍,随即毒死了他,加速了南唐的滅亡。

北方陳抟的一套相術早早傳到了江南,北宋和南唐在兩國互派的外交使團中悄悄地安插了肖像畫家,奉旨偷偷地繪敵國的軍政首腦。李煜聽說宋太祖很厲害,派遣使臣畫了宋太祖的肖像,想了解他的形貌和魄力,當他看到黑黢黢的朱太祖畫像時,倒抽了一口涼氣,暗暗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将摧垮南唐江山。這張宋太祖的肖像雖是後人所作,但的确畫出了這位開國之君的氣質。

《宋太祖半身像》
宋 佚名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宋遼皇家之間互派使臣,其中夾雜着帶有刺探軍情的畫家,恐怕彼此都心照不宣。北宋慶曆七年(1047)遼興宗派遣肖像畫家耶律褭履潛入遼朝賀正旦的使節中,憑目識心記繪得宋仁宗肖像。北宋治平元年(1064),宋英宗趙曙登基,還是這位耶律褭履再次出使宋朝,英宗賜宴,瓶花隔面,他沒有看清,臨走的時候,僅看一眼就畫出來了,到了邊境的時候,讓送行者看到,都驚歎他畫得神妙。

宋太祖從陳抟那裏學來的這一絕技傳至徽宗朝興盛不衰,南宋王明清對此類“諜畫”有着明确的記錄:宣和初年,徽宗想攻打遼國,把燕雲十六州打下來,朝裏大臣争論不休,有一個諜報官員說遼國的天祚帝貌有亡國之相,徽宗決定派畫院學正陳堯臣帶兩個畫院的畫學生裝扮成外交人員前去寫生,畫了天祚帝的肖像,還把沿途關鍵的地勢地形也畫了下來,交給了徽宗,徽宗一看,“虜主望之不似人君”,随後發兵,燕雲之戰果真打赢了。

如何辨别諜畫


在宋代的肖像畫裏,北宋敵國首腦的肖像畫均未存世,北宋山水畫中的諜畫也很難看到了,在南宋早中期的山水畫裏,在與金國的談判中,“諜畫”的作用實在是太重要了。南宋早期與“諜畫”有關的唯一之作是傳爲蕭照的《關山行旅圖》頁,他是在南宋初随李唐從太行山過來的畫家,後來也在宮裏畫畫。

《關山行旅圖》
南宋 佚名(舊傳蕭照)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畫中有一條山道蜿蜒穿過群崖,通向前面的關隘,山石的地形地貌極似太行山的石質特征,畫中還畫有朝着一個方向逃離的難民,想必作者有過“靖康之亂”後的逃難經曆。畫家憑借記憶向觀者展示太行山區某一關隘的道路和地理環境,此類繪畫是否爲“清玩”,恐怕值得注意了,這幅畫雖不能斷定就是蕭照畫的,但屬于南宋初期的畫作。

紹興三十二年(1162),趙昚繼位,是爲孝宗。他不滿于高宗朝腐敗軟弱的政治局面,爲嶽飛父子平反昭雪,剔除了高宗朝屬于降金派的僚臣。他一開始就想恢複北方失地,用老将李顯忠、邵宏淵大舉北伐,進攻鞏、洛,孝宗仍繼續委派擅畫山水的官員出使金國,有可能渴望得知鞏縣、洛陽周圍的地形和通向太行山的要道,此時的宋軍南渡已四十年多年了,來自北方的将士多數已不在人世,父子兵們都不知道北方的地形地貌,十分需要借助繪畫來圖解北方交通要道和地形地貌,增強将士們對北方作戰地形的形象認識。

正當南宋宮廷畫家處心積慮地繪制“諜畫”的同時,金國畫家也沒有閑着。海陵王完顔亮(1122-1161)曾遣畫工随施宜生出使南宋,竊繪《臨安湖山圖》回朝,描繪了南宋都城的地形地貌,完顔亮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騎馬像繪在《臨安湖山圖》上的吳山絕頂,并賦詩昭示他剿滅南宋的政治目的:“自古車書一混同,南人何事費車工?提師百萬臨江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宋金“諜畫”之激烈,可見一斑。吳山頂上的位置是非常重要的,今天站在那裏的确可以看到整個杭州。

最具代表性的“諜畫”是《峽嶺溪橋圖》頁。畫家的山水畫構圖一反常規,以俯視的角度、不厭其煩羅列出北方太行山脈的群峰諸嶂,觀其畫法,中鋒勾廓,填色勻淨,畫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條曲折不平的山道,由遠而近,從丘陵地帶蜿蜒伸進太行腹地,極似豫北至太行山區的景象,全圖沒有一絲雲霭,不重虛實相間之法,一峰一嶺皆曆曆在目,沒有什麽欣賞性,它的用途無異于作戰用的行軍路線圖,由此可以得孝宗曾有過一番收複鞏、洛後繼續北進的籌劃。

《峽嶺溪橋圖》
南宋 佚名
遼甯省博物館藏

還有,還有表現女真人厲兵秣馬的圖畫呢,屬于軍情類的繪畫。南宋佚名的《柳塘牧馬圖》頁。這絕不是一面普通的團扇,看起來像是畫女真人在柳塘浴馬,細細察之,玄機重重。畫家畫兩群馬匹在圉夫的驅趕下從兩岸下水,遊向各自的彼岸,形成一定的陣勢,這不是一般的浴馬戲水。圉夫所戴的白氈笠子和髡頂、耳後垂雙辮的裝束是典型的女真人形象。按女真人寓兵于民的“猛安謀克”兵制,這些人在平時是圉夫,在戰時就是兵卒。畫家又繪一位着白衣的女真貴族盤坐于岸上,周圍有數仆侍立,按女真人尚白的傳統風俗,顯然這是一位很有地位的軍事長官,相當于将軍級的,他不會是在看馬在洗澡,他正在督導他的下屬進行泅渡訓練。

《柳塘牧馬圖》
南宋  陳居中(傳)
故宮博物院藏

畫中的女真人苦練水戰,是有一定的曆史原因。高宗建炎年間(1127-1130),南侵的女真人馬屢敗于江淮的河港湖汊,暴露出女真人不擅水戰的弊病,此後,金軍痛定思痛,水上演練不辍。這位畫家無疑是形象地記錄了金軍爲與宋決戰于水網地區而進行戰争準備的實況。但作者的表現手法較生拙,也許是畫家初見這北方樹種,還缺乏娴熟的表現技巧。相比之下,人馬畫得十分純熟,造型生動簡潔,寥寥弧線勾勒出馬匹在劇烈運動中顯示出圓渾的體積感。

《柳塘牧馬圖》頁的作者必定是潛藏在南宋使團中的宮廷畫家,他暗暗注意到了金國的軍情變化,默記于心,精繪于素扇之上。這類繪畫通常是繪在小幅紙絹上,如扇面或冊頁,也許是這種繪畫載體易于攜帶,便于發揮它的特殊作用。

還有一幅《雲關雪棧圖》頁,則是以行人平視的角度目視一個通向遠方的三岔路口、木橋、高樹和茅屋,很像是暗示某個方向。這類山水畫十分注意直觀表現數條山道的方向和暗記,畫中的林木、山石亦系北國景色,有如刮鐵的效法表明該圖作者的畫風受益于蕭照。從時代上看,上距蕭照不遠,在李唐離世後到馬遠、夏圭等水墨山水統領畫壇之前。相信隻要留意,必定還會發現其他“諜畫”。

《雲關雪棧圖》
南宋 佚名
故宮博物院藏

說實話,輪不到南宋後期畫諜畫了,理宗、度宗那會兒根本沒有這個心思,隻有蒙古人才有剿滅室江山的龐大計劃。舊作北宋佚名《長江萬裏圖》卷(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是一件奇特的山水畫巨制,從繪畫風格來看,它不屬于南宋的山水畫風格序列,但保留了北宋全景式大山大水的遺法,對該畫家創作動機的考察,将會大大有益于對作品時代的新論定。

《長江萬裏圖》(局部)
南宋 佚名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經細查,畫家一一羅列彼岸沿江景緻,無風無浪,沒有任何季節或氣候的氣氛,最後用朱砂标出江對岸的山峰、城池等要地的地名,如“南草市”“南樓”“黃鶴樓”“鄂州”等,特别是景物旁書有榜題,除了繪制地圖有此手法之外,這在山水畫中是絕少出現的,構圖布局“一邊倒”,主要畫對岸的景物。因此,該圖的方位是上南下北、左東右西,卷尾就是長江口,平列展開,沒有任何構圖上的變化,非常符合面南而觀的實地效用。顯然這幅圖不是用來欣賞的,它有着特殊的用途,是在觊觎長江南岸全線,包含了軍事進攻的意圖。除了金初或元初有剿滅南宋的行爲,該圖不會是其他朝代的作品。從曆史上看,金軍沒有全線攻擊南宋的能力,隻是在金初突破過長江天險的鎮江一帶,而真正具備全線攻擊能力的是元軍。1234年蒙古鐵騎滅了金國之後,不太久就組成了東路、中路和西路大軍,特别是東路和中路形成了跨越長江之勢,這是元軍在攻擊南宋之前,派遣畫家在長江北岸,面南繪制了這幅長卷。爲了解敵方的地形地貌,以便于大隊人馬準确地到達對岸的指定地點,作者不像南宋畫家那樣采取冊頁的開本,縮手縮腳的,而是十分坦然地用長卷鋪陳,用朱砂一一标出彼岸的地标要處。觀畫者,有如駕舟巡江,一覽無餘,當時元軍的氣勢,可見一斑,這幅圖應該掌握在滅南宋中路的元軍高級将領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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