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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重寿:十六国时的佛像与顾恺之风格



作者/祝重寿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博士、教授


印度佛教最迟东汉(1——3世纪)时就已传入中国,走的是两条传统商路,一条是西北陆路(即所谓“丝绸之路”),一条是东南海路(即所谓“瓷器之路”),此外还有一条印度、缅甸、云南、四川古道(即所谓“川滇缅印之路”)。

这三条商路,最迟西汉时就已开通。西北陆路源于贵霜帝国(1——3世纪)首都犍陀罗(中亚阿富汗、巴基斯坦之间,即今巴基斯坦白沙瓦一带),东南海路和川滇缅印之路都源于贵霜帝国冬都马图拉(恒河流域,在新德里南)。贵霜帝国这两处佛像大不一样,犍陀罗佛像是希腊·中亚佛像,画的是中亚人种;马图拉佛像是印度本土佛像,画的是南亚人种。但二者互相影响,同步发展。

可能是刚开始(1世纪)犍陀罗佛像影响马图拉,但很快马图拉就后来居上,反过来影响犍陀罗。三世纪贵霜帝国灭亡,犍陀罗艺术也随之衰落,发展成后犍陀罗(4——7世纪),而马图拉艺术却一直在发展,笈多王朝(4——7世纪)时更加发扬光大,出现黄金时代。而犍陀罗艺术一直受马图拉影响,犍陀罗的影响力越来越小,仅影响中亚、新疆、甘肃。

马图拉一直在发展,发展成后马图拉,即笈多佛像(4——7世纪),影响越来越大,能影响到南亚、中亚、东南亚、东亚。对中国佛教美术来说,犍陀罗远不如马图拉影响大,可是我们的研究往往侧重犍陀罗,不注意马图拉,这是一个方向性的错误。根据信息传播理论,印度恒河马图拉是佛像(佛教美术)的信息源,东南海路是信息传播路线,海路终点是南京(或山东、江苏沿海)是信息接受地。

三世纪三国东吴曹不兴首创中国佛像(曹家样),开创了辉煌灿烂的中国佛教美术史。曹不兴的老师是印度高僧康僧会,康僧会虽然祖籍康居(中亚巴尔喀什湖和咸海之间),但是世居天竺(印度),父亲经商,移居交趾(越南北部),康僧会在交趾出家,后到东吴首都南京弘法,并带来了越南佛教经像,当时越南佛像当属印度马图拉佛像(属南亚佛像)。可惜这一切我们今天都看不到了。

曹不兴的学生是卫协(西晋),卫协的学生是顾恺之(东晋),顾恺之的学生是陆探微(南朝刘宋),一脉相承,都是六朝时的一流大师。其中曹不兴、顾恺之、陆探微,再加上南梁张僧繇,合称“六朝四大家”。

这四大家都活跃于六朝首都南京。其中南京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三大家开创了中国式佛像,也就是东亚佛像,他们三人分别创造了顾恺之风格、陆探微样式和张僧繇张家样,这三种风格范式,作为首都南京佛像样板,广泛影响了全中国,乃至朝鲜、日本,当然也影响了四大石窟。

南京影响四大石窟,南京又成了中国佛教美术的信息源,四大石窟是终点,是信息接受地,南京——洛阳——长安——河西走廊——敦煌,也就是说由南向北,由东向西才是中国(注意“中国”二字)佛教美术真正的传播路线。
 
南京三大家中的顾恺之活跃于东晋时代,东晋(317——420年,四、五世纪)建都南京,偏安江南,佛教和佛教美术在江南大发展,仍以首都南京为中心。

与此同时,北方五胡十六国战乱频繁,北方胡人逐鹿中原,竞相进行汉化改革,积极学习南方东晋汉人文化、典章制度等,东晋佛像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北方的学习样板。北方十六国打到后期(五世纪)才逐渐安定下来,佛教美术才开始建设。所以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最早的佛像,大多是这个时候的(十六国后期,5世纪)。

东晋十六国时,大量印度和中亚高僧来华弘法,他们分别通过东南海路和西北陆路带来佛经、佛像,为中国佛教美术带来了佛像样本。

例如南京瓦棺寺供奉的玉佛像就是狮子国(斯里兰卡)国王于东晋义熙二年(406年,5世纪初)贡献的。与戴逵制作的佛像和顾恺之画的维摩诘壁画并称“瓦棺三绝”,“三绝”差不多同时,可惜都没有流传下来。五世纪初的斯里兰卡玉佛当为印度恒河笈多(4---7世纪)佛像,当时笈多佛像如日中天,风行南亚,并广泛影响到东南亚和中国。所以“瓦棺三绝”都受印度马图拉佛像影响。

再如东晋高僧道安(314——385年,四世纪)是河北冀县人,一生带徒弟各处弘法,他讲经时,法会上罗列佛像,其中就有外国佛像,据说是前秦皇帝苻坚送给他的。前秦(首都长安)佛像可能是从西北陆路来到后犍陀罗佛像(4——7世纪)。

总之当时外国佛像广泛流行,为中国佛教美术提供了大量佛像样本,中国佛教美术就是在印度南亚马图拉和中亚犍陀罗佛像的基础上,不断引进,不断改造,不断中国化,不断大众化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

东晋最伟大的画家是顾恺之(345---407年,四五世纪),他是无锡人,他与他的老师卫协都是中国最早的插图艺术大师(参见拙作《中国插图艺术史话》,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他还是中国佛画大师,曾在南京瓦棺寺画壁画《维摩诘》,“清赢示病,隐几忘言”,非常传神,简直就是东晋名士,因此轰动一时,是上述“瓦棺三绝”之一。

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


画史上说,他画裴楷添上三毫,画谢鲲置于丘壑,这些都说明他注重“传神”,“以形写神”,他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其画以线造型,曲线舒缓,细密连绵,如春蚕吐丝,如春云浮空,如流水行地,非常自然,非常轻松,非常成熟。顾恺之开创了中国画用线造型,以形写神的伟大传统和民族特色。(其实早在原始彩陶、商周青铜器、战国帛画、秦汉壁画就是以线造型,以形写神)。

此外顾恺之还对外国佛像进行中国化、精致化、文人化改造,把外国佛像画成中国文人士大夫,这些都对中国佛教美术后来的发展影响深远。可惜他画的佛画没有流传下来。


顾恺之《洛神赋图》


《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传图》三画传为顾恺之画,实为唐宋摹本,但也体现出了顾恺之画风,生动传神,文静典雅,曲线造型,轻松自如,女人“窈窕淑女”,娴静文雅,男人“褒衣博带”,汉官威仪,显示出中国“礼仪之邦”,文化昌盛的大国风范,自然是北方胡人学习的样板。



屏风漆画《烈女古贤图》局部

南京顾恺之创造的中国化、精致化、文人化、大众化的中国(东亚)佛像,作为当时首都南京风范、样板,风行南方,影响北方,广泛影响到十六国后期和北魏前期(5世纪)的佛教美术。他继承了西晋卫协,启发了南朝刘宋陆探微,为中国佛教美术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中国北方石窟,新疆开窟最早,是三四世纪;河西走廊(甘肃)开窟紧随其后,是四五世纪(十六国时);中原开窟最晚,是五六世纪(北魏)。一般说来,后面那个数字比较准确,有实物为证;而前面那个数字是文献记载的最早开窟时间,大多现已不存。新疆受中亚后犍陀罗(4——7世纪)影响,并将这个影响传给河西走廊和北方中原。

最后说说北魏(386---534年,四---六世纪)前期(五世纪)。北魏386年立国,北朝开始。398年定都平城(山西大同),大同成了北魏前期的文化中心。439年统一北方,辖境东到大海,西至敦煌,甘肃在北魏治下。446年灭法,北方佛教美术毁灭殆尽,十六国和北魏前期的佛像现存很少。452年恢复佛教,北方佛教美术又重新起步。


460年在首都大同开凿云冈石窟,调集各方工匠,建设首都皇家石窟,十年完工。470年昙曜五窟刚刚完工,还没来得及向全国推广,471——499年(5世纪后期)就发生了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这是北魏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件大事,以此为界,以前是北魏前期(五世纪),以后是北魏后期(六世纪)。北魏前期(5世纪)基本上沿袭十六国文化,孝文帝汉化改革后,即北魏后期(6世纪)才开始建设真正的典型的北魏文化。

云冈16窟,大立佛


云冈16窟



云冈第16窟,大立佛


北方中原最早的石窟就是云冈石窟,主要代表了北魏前期的文化和艺术。云冈石窟前期以昙曜五窟为代表,即第16、17、18、19、20窟,都开凿于460年(五世纪中)。开窟建设时,也像建设首都大同一样,调集了东西南北各方工匠,例如439年北魏灭北凉,迁凉州(甘肃武威)人到大同,参与建设,带来西北文化。

云冈17窟


再如469年北魏攻占山东,俘获南朝刘宋蒋少游到大同,令他设计朝服,营建首都,带来南朝文化。可见北魏前期一方面继承了十六国文化,一方面学习南朝文化。

云冈早期昙曜五窟大佛,身躯魁梧,面相方圆,高鼻,大眼,薄唇,神情肃穆,衣薄透体,衣纹有韵律感,整个看上去,刚健挺拔,雄浑庄重,明显受后犍陀罗影响,尤其是第16、18窟大立佛,很像阿富汗巴米扬大佛(四、五世纪,非常遗憾的是巴米扬大佛被罪恶的塔利班炸毁了,全世界,包括联合国,面对着塔利班破坏人类文化遗产的罪恶行径,竟然束手无策)。

云冈18窟,大立佛

昙曜五窟同时又有南京顾恺之简洁洗练,典雅庄重的中国化改造,而且这种中国化改造的趋势越来越强,尤其是5世纪后期孝文帝汉化改革,全面学习南朝文化,南京最新信息很快就传到中原,例如刘宋陆探微样式很快就传到了云冈中期石窟。(我另有专文论述)

“昙曜五窟”中最精彩的是第20窟大坐佛,外方内圆,方形圆角,方圆相济,互相对比,互相衬托,相得益彰,一看便知是处理方圆曲直这一难题的高手,处理好方圆曲直是中国传统艺术的拿手好戏,商周青铜器就是光辉典范。



云冈第20窟,大坐佛

而大佛面相慈悲,神秘微笑,玄想悠远,文雅幽静,以线造型,以形写神,又可看到南京顾恺之中国化、文人化的改造过程中。第20窟大坐佛是云冈艺术的代表作,也代表了北魏前期艺术的最高水平,堪称“伟大”。


云冈20

由此可见云冈早期昙曜五窟大佛,一方面继承了十六国西北文化(其中包含了中亚后犍陀罗艺术),另一方面又有南方南京顾恺之的中国化改造,表现出中国艺术简洁洗练,端庄典雅的风格,说明南京影响大同云冈,而且这种中国化改造越来越强。

昙曜五窟佛像衣薄透体,衣纹有韵律感,是印度恒河马图拉佛像的特点,这个特点,既包含在犍陀罗佛像中(犍陀罗佛像最早衣纹深厚,不贴身,后受马图拉影响,变成贴身,如同出水),也包含在南京佛像中(例如东吴曹不兴曹家样“曹衣出水”),也就是说不论中亚犍陀罗,还是中国南京都受到了马图拉影响,再次说明马图拉佛像的极端重要性。

云冈中期5

此外昙曜五窟中的菩萨、飞天、伎乐天、供养天也很精彩,也是朴实(如西域龟兹)、典雅(如南京顾恺之),也是受到西、南两个方向的文化影响,尤其是第16窟龛楣装饰浮雕,刻有供养天、伎乐天,手持各种乐器(多为从西北传来的中亚乐器),正在演奏旋律优美,节奏欢快的佛国音乐。

第17窟浮雕供养天也很美,体型丰腴如胡人,细眼微笑像汉人。此窟南壁东侧佛龛一佛二菩萨,其中左侧浮雕菩萨极美,玉树临风,衣纹透体,洗练高雅,已经中国化了。总之云冈前期艺术一方面受南方汉族文化影响,另一方面又受西北、新疆文化影响。可以说当时世界几大文明(古希腊罗马、西亚中亚、印度、中国等)都囊括其中了,可见北魏前期艺术好大胃口。

云冈17窟

继炳灵寺十六国《维摩诘》图像之后,云冈石窟第6窟也有《维摩诘》,是高浮雕,是云冈中期,也属北魏前期(5世纪后期,正值孝文帝汉化改革时),释迦牟尼佛坐在中间,两边坐着文殊菩萨和维摩居士,文殊菩萨洗耳恭听,维摩居士侃侃而谈,文质彬彬,俨然南朝名士,而且还褒衣博带,汉官威仪,完全是顾恺之的曲线造型,生动传神,文静典雅的风格,比上述炳灵寺十六国时的《维摩诘》成熟得多。

云冈中期第6窟,维摩诘


北魏前期的造像碑也受顾恺之风格影响,例如日本东京新田氏个人收藏的铜佛坐像,作于北魏太和元年(477年,正值孝文帝汉化改革),佛后光背的背面浮雕《维摩诘》,也是曲线造型,委婉生动,也是顾恺之画风。《维摩诘》图像东多西少,东早西晚,也说明中国佛像是由东向西传播。

为了说明北魏前期(五世纪)仍受顾恺之风格影响,我再举个例子,山西大同(北魏前期首都)司马金龙墓(474---484年,5世纪)出土的漆画屏风(残片),与云冈石窟同时(北魏前期)同地(大同),上画孝子、列女故事,其中仕女文静娴雅,窈窕多姿,文人褒衣博带,汉官威仪,与顾恺之画风非常相近,可能就是以顾恺之的画为底本(样本)制作的(参见拙作《中国工艺美术史纲》,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出版),可见顾恺之画风不仅影响到佛教美术,还影响到世俗美术、工艺美术。

北魏前期首都大同皇家官方佛像样板“昙曜五窟佛像”的影响还是有限的,主要分布在首都大同附近的北方中原一带,而且不多。这是因为“昙曜五窟”470年刚刚完工,471年就开始孝文帝汉化改革,旧样式(顾恺之风格的“昙曜五窟佛像”)还未及推广,新样式(刘宋陆探微样式,他485年去世)却接踵而至,而且后来居上,很快就取代了旧样式,而且494年北魏迁都洛阳以后,又开凿了龙门石窟,从此龙门样式(陆探微样式)一统天下,成了典型的北魏艺术,风行北方,甚至向西可达敦煌,向东远及朝鲜、日本。

所以北魏前期艺术现存很少,现存北魏艺术大多都是北魏后期(5世纪后期6世纪前半)的。这还因为北魏前期(五世纪)建国,定都(大同),统一(北方),灭法,恢复佛教,建设云冈,汉化改革,大事不断,戎马倥偬,文化建设,包括佛教美术建设,无暇顾及,只有到了后期,迁都洛阳以后(六世纪)才能在全国(北方)进行大规模的文化建设,北魏佛教美术才能大发展,上述甘肃三石窟更是如此,尤其是敦煌,更是战事不断,无暇顾及。

综上所述,4世纪的顾恺之影响了5世纪,可以说5世纪就是顾恺之的世纪。他创造的中国化、精致化、文人化、大众化的佛画,作为当时样板,风行南方,影响北方,而且还远及河西走廊,为中国佛教美术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不愧为中国画史上第一位影响深远的艺术大师。五世纪后期随着刘宋陆探微的出现,伟大的顾恺之的时代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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