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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中筠:从文化制度看当代中国的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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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为何需要重提启蒙?

 

我们经历过的非常蒙昧的时代离现在不远,几亿人靠一个大脑思考。改革开放后,“真理标准”的讨论,两个“凡是”的破除,是最近的启蒙,逐步回归到用自己的思考来判断,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但是如今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口号下,沉渣泛起,一些被扬弃的糟粕又出来了,说明滑向愚昧容易,而启蒙的道路很长。

 

2012年我去浙江上虞市,想参观春晖学校,那是一个当年传播现代文化的地方,有一批很值得尊敬的人,如夏丏尊、李叔同、丰子恺等。当地接待我们的领导,先带我们看曹娥碑,在以曹娥为名的纪念馆里,展示了“二十四孝”,讲解员是个90后,头头是道地宣传“割骨疗亲”、“郭巨埋儿”等。当地政府说是“以孝治市”。宣扬“二十四孝”的不止一处。北京的养老公寓还专门雕刻这些故事作为装饰。作家宗璞曾为文批评。另一次参观杭州龙井,据说有18棵龙井茶树是乾隆皇帝所植,树上的茶叶只有某一位主席来时泡过喝,旁边的椅子是X主席坐过的,据说有的游人,会专门去坐一坐以得“仙气”,有的比较“谦虚自觉”,不敢去坐。我问接待者,茶叶是不是很好喝,你喝过没有?他赶快摆手说:“我可不敢喝。”诸如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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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源于网络

 

因此,我觉得启蒙的任务远远没有完成。启蒙的方向是理性、科学、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尊重事实,且有自信和是非观的,还有“人是生而平等的”观念。每个人无论贫富、官民,人格应该是平等的。既然是公共的椅子,应该人人都可以坐。21世纪的今天还有这种观念,且在最发达开放的地区,实在令人悲哀,说明人生而平等的观念以及人道主义还远远没有深入人心。

 

启蒙是文化问题还是制度问题?

 

很多朋友问到这个问题。从启蒙本身讲,是文化问题。是你的大脑是怎么想的,或者集体中的大多数人的观念的问题。但是集体的观念的形成又与长期的制度有关。我曾写一篇“文化和制度,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文章,说明二者交替发展,难分先后。何者更重要,要看当时的背景。同是主张自由民主、认同启蒙的知识圈里,对此问题有两种不同的意见。我可能是折中的。我同意假如大多数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事的习惯,根深蒂固,即使制度改了,整个国家的问题依旧存在,因为制度是要由人来实行的。另一方面,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和习惯的思维方式是长期制度培养出来的,从知识分子到草根百姓,思维习惯都有一种向度,朝着某一种方向,制度的力量不可小看。

 

比如我们经历过登峰造极的造神运动,一个人受到万民的膜拜,这是制度问题。在集权的制度下,没有人敢发表不同的意见。但假如没有人拜,这个神就不存在了。事实是,仍有很多人习惯于崇拜皇权,认为掌权者即是皇帝,总会做出英明的决断,坏事都是底下人干的,天皇永远圣明,这就是一种文化,一种思维方式。

 

一种制度会鼓励一种文化。我常说如果一个社会多数情况下好人有好报,那么这个社会好人就多;如果做坏事的代价小或得不到惩罚,那么做坏事的人会越来越多。一个科学、理性、独立思考的人,在提出创新见解时,如得到鼓励,就会激励更多愿意独立思考的人。相反,如果受到压制甚至惩罚,就鼓励大家随波逐流,甚至上交思想,久而久之,整个民族就丧失创新的能力。

 

从近代中华民族启蒙的历史,可以看出文化和制度的关系。从晚清开始,被外国的炮舰打醒了,有一批仁人志士睁眼看世界:魏源、徐继畲、林则徐、王韬、严复、郭嵩焘、黄遵宪,等等。严复翻译了很多著作,有意识地、自觉地进行启蒙。他说“民智之未开,何以共和为”,假如大家都很愚昧,建立一个共和国,是没用的,所以开启民智很重要。沈钧儒科举中进士,在他的科考文章里引用了亚当斯密的话,我想他是看了严复的译作。后来他被政府派到日本学法政,回来主张立宪。这都说明在辛亥革命之前已经开始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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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思想集大成者是梁启超,他的“新民说”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说: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习惯了当奴隶,经常受压,当有外国来侵略,叫他挺起腰板捍卫国家是不可能的。他还说,要使我国与别国在国际社会有平等的权利,需要先使我国国民在本国享有平等的权利,而且别国国民在他们的国家享有什么样的权利,我国国民在我国也应享有同样的权利。也就是如果英国人在英国有言论自由,那么中国人在中国也应有言论自由。这样在本国受侵略时,才能鼓励本国人捍卫国家抵抗侵略。我觉得“新民说”太了不起了,讲得很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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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国文化优越性的问题:

 

一般人很喜欢说中国经历几次异族侵略,而文化一直没断过,不像埃及、印度等文明古国,亡国当了殖民地,说明中国文化有它的特殊优越性。首先,这种说法指的是汉族,不能说中国没有亡过。“五胡乱华”时期,北方民族曾一度强于南方汉族,后来,我们历史书上称这段时期为“中华民族大融合”,掩盖了当时的民族争斗。以汉民族为主的中国完全亡国有两次:一次元朝,一次清朝。如果不算亡国,那么岳飞、文天祥、史可法,也就算不上民族英雄了。但是为什么侵略者都被同化了呢?因为中国是农耕文明久远的国家,两千年来形成了一套政治制度,也包括文化的传承,确实很精致。每当改朝换代,开国之君都会总结前朝经验教训并做些调整,希望可以千秋万代。所以作为代表农耕文明的政治制度,确实相当精致。而征服中原的这些民族,实际上都没进入农耕文明,基本是狩猎的,属于马上民族,文化发达程度和统治术不如汉族。要想立住脚,需要团结上层精英,必须学习汉族的文化包括典章制度,拿来统治是最有效。在这个过程中汉族文化也融进了许多外来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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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有一个洼地效应,总是从高向低处流。假设(当然只是假设),鸦片战争之后,英国像满族一样整个占领了中国,会不会被中国的文化同化呢?我相信是不会的,因为那时英国的工业文明远远超过了中国的农业文明,晚清的人已经发现英国的制度比中国先进。日本占领过大半个中国,却没有被同化,尽管日本文化原来是从中国来的,但当时已经比中国先进,也比中国的西化程度要高。从过去一些城市的租界上的情况看,究竟谁“化”谁,就说明问题了。实际上,从工业化到数字化的当代,整个世界、整个文明都在进步,我们在不断接受外来的文化,绝不只是器物方面,这是必须要承认的。单是今天从小学到大学的教育制度,全部都是外来的。中国的四大发明是最值得自豪的,它们改变人类整个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对人类文明起了里程碑作用。不过最后一个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已经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了,以后中国就再没有出现对人类文明带有里程碑性质的发明,我们也必须承认。

 

关于中国传统文化,我认为有优秀的地方,也有很大的缺陷,最值得骄傲的是春秋百家争鸣的时候,出了很多学说和哲学家的思想。不过武汉的邓晓芒先生对此也评价不高,称之为“百家争宠”,意思是说所有的思想家,当时都是为君主出谋划策的,希望君主采纳自己的意见(庄子是例外)。也就是说中国的文化里,没有独立的、脱离现实政治的思考的习惯。我还没有完全否定百家争鸣,但邓先生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中国文化传统太偏重政治文化,导致非常功利主义,缺少超脱于人际关系和政治关系的哲学和科学。关于这一点,我写过一篇文章“方孝孺和布鲁诺”,这两个人都是为坚持自己的主张而英勇牺牲的烈士,但二人的坚守很不一样,前者为了朱家谁当皇帝,后者为了日心说。这也说明了中国文化基因的缺陷:大家眼睛总是上向看,猜想统治者的心思,或为统治者出谋划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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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又出现了“智库热”。学习美国,建立了好多“智库”。我认为,过分实用主义本来就是美国学术中的缺点,但是美国的智库形形色色,独立性较强,并非都与政府政策有关。研究的课题大多是自己感兴趣的,结论可能是批判现行政策的,也可能与现行政策一致的,也有很多跟政治无关的社会调查等等。如果执政者认为有参考价值,当然也可以采用。但是我们热衷于做“智库”,总是眼睛向上,以执政者的青睐衡量成绩,甚至以得到“批示”为衡量论文的学术标准,又陷入了为领导思想做注解。纯粹独立的、民间的“智库”很难立足,但很多学界人士乐此不疲,证实了邓先生所说的“争宠”的文化基因,老想得到帝王赏识,而对完全超脱人际关系的科学研究兴趣较少,或不受鼓励。中国学术对外开放首先接触到的是美国,美国的创新精神、独立思想等等没有学来,却拿来了实用主义,而且变本加厉加以发挥。

 

关于科举制度


(有人提出科举制度对中国文化的负面影响。

 

我完全同意科举制度的负面效应,也曾提到,唐太宗说“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矣”,就是说把人的思想全统治起来,把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引向了同一个道路。在魏晋南北朝是贵族文化,那时人的思想比较自由,也相对独立。像谢安,能够归隐山林,也可以出世做官。有了科举,一方面是平等了,布衣也可以考科举了,这对普及教育,加强社会的流动,有积极作用。但是问题在于考试的内容是什么?所有人读同样的书,每三年都从这里出题,就会把人的思想固化。如同现在的应试教育,有标准答案,不能随便发挥,束缚了学生的思想。

 

有人替清朝总结经验,认为1905年废除科举是极大的失策,使得中国知识分子做官无望,只好革命。当然好与不好要看站在谁的立场来说。而且不废科举,那个皇朝就能继续下去?总之近三十年跟过去不同的是,除了考公务员之外,可以有别的出路,有一些空间留给不想进入体制的人,可以自由选择做一些事情,这是一大进步。但在就业中特别看重学历,又回到应试教育上去了,跳不出这个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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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有人认为这一提法有问题,不科学)

 

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是一个解放,至少从两个“凡是”里解放出来了。那时争论的是,以领袖说过的话为标准,还是以实践为标准,所以打破“两个凡是”是一大进步。但我也同意,从哲学上讲不能说实践是“唯一”的标准,因为有的时候,特别是社会科学的实践要经过好几代、好几种实验才能行,不能马上看到成功或者失败,而且有些不言自明的真理无法用实践来证实。这个提法有一定的缺陷。但是总比说某人的一句话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好,现在也还适用,比如有人说不许批判“文革”,“文革”值得肯定,那就应该用“文革”的实践来检验,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对文化起了多少破坏的作用?这些实践和事实俱在,可以用来评判。但说实践是“唯一”的标准,恐怕确实是不够科学。    

 

启蒙与救国以及“打倒孔家店”


(有人提出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造成传统文化的断裂)

 

“打倒孔家店”口号被夸大了。原来不是“打倒”,而是“只手打孔家店”,并不是要掀起反对儒学的思潮。而且像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钱玄同、鲁迅等人,他们的旧学修养都很深。有了中国文化的修养,再接触到西学,吸收其中的精华部分,提出了民主和科学,是当时中国所缺乏的。因此把传统文化的断裂归咎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不对的。问题在于这跟西化、跟民主、自由、平等有没有冲突?基于我自己价值观形成的经验,我认为并不冲突。事实上,中西方的道德标准,或伦理观念,基本上是差不多的。现在强调的不同,实际是发展阶段不同,政治制度不同。

 

有人说救国压倒启蒙,我觉得救国跟启蒙是可以相结合的,经历了启蒙的人,能够对国家起非常重要的作用。西南联大的一批人,是“五四”运动以后的知识分子,曾经生活很优越,但抗战时也能够做到贫贱不移,坚持民族大义,坚持做学问,出了很多人才和成果。这是经过启蒙,对救国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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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现在的知识分子不敢说真话的问题

 

不仅是知识分子不敢说真话。现在假设在一个县城里,一堆人中如县委书记在场,就没有人敢跟他意见不同。甚至只听他一人说话。这已经形成一种风气,更不用说更高级别的官了。过去,即使在皇帝面前说了“错话”要杀头,也比现在敢说一点。我认为一个原因是把独立思考的权利和能力都上交了。过去皇帝有生杀予夺之权,但不是思想家。每一个读书人学习和信奉的是,孔孟之道,而非宋太祖的“理论”,或明太祖的教导。过去士林的共识是有些行为“为士林所不齿”,而现在只要升官发财,就算“成功人士”。还有一个原因是缺乏责任感,领导错、对,与我无关。过去我们也曾经历过“上交思想”的情况,所以我认为真理标准的讨论对解放思想起很大作用,即可以决定自己认为的真理是什么。

 

关于教育问题


(一位校长提了许多方今教育的问题)

 

我对老师们非常同情,现在当老师难,当校长更难。首先,我并不赞成现在废除考试。目前不管应试制度有多大的问题,一旦没有了考试,最起码的公平也就没有了。我觉得重要不是废掉考试,而是改革考试的内容和标准。

 

现在中小学生负担很重,不能脱离实际,不理考试。但人格的培养是第一位的。功利心太强,是摧残孩子天真的心灵。每一位有理念的老师,应该在现有的空间里培养学生“人人平等”的观念,无论你的爸爸是谁,所有的孩子都是平等的。至于教科书的内容,特别是语文老师,假如有一点机动权,也可以自主选一些读本,培养学生的人文情怀,人格或思想。

 

还有,我不赞成所谓名校纷纷开设“国际班”、“重点班”等,这是对教育平等起破坏作用的。可以有一、两个重点学校,然后大量的普通学校都能够得到最起码的优质教育。现在教学质量和条件两极分化太厉害,这是一种很不好的现象。中小学生作为一个普通人,应该培养健康、阳光的人格。可以有某一方面的天赋,也可以有不擅长的方面,不能要求一刀切。每一个学生都各有长处,在成长过程中成熟的年龄也不一样,这跟青少年的成长和心理都有一定的关系。我知道在升学率和教育评估下,确实很无奈,所以最重要的是取消教育当局的这种权力,现有的体制弊病已经非常明显。过去的教育,官没有那么大权力,现在应该稍微放开一点,现在有很多成功的企业家愿意投资于教育,应该鼓励私人办学。过去就是这样,像黄炎培,创业成功后,创办职业教育,当时起了很大的作用,使学生在各界找到自己的位置。教育和启蒙是连在一起的,主要还是教育制度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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